一、台灣正式邁入「無核時代」

2025 年 5 月 18 日,台灣最後一座運轉中的核能機組──核三廠二號機正式除役,標誌著「非核家園」政策進入實質里程碑。從此刻起,我們正式成為無核發電的國家之一。這不只是電力來源上的轉變,更是一場關於能源結構、安全與民主治理的壓力測試。這項政策的最初構想,可追溯至 2016 年,當時政府宣示於 2025 年全面停用核能,並將發電結構調整為天然氣 50%、燃煤 30%、再生能源 20%。然而,回顧過去八年的推動過程,我們不難發現:理想與現實之間,從來不是一條筆直的道路。

二、無核的能源政策:理想與現實的落差

「非核家園」從來不是只關於關掉核電,而是應當伴隨著一套更完整、可信、具韌性的能源轉型方案。問題在於,我們在這條轉型路上的準備,遠不如我們在語言上的宣示。

2024年4月台灣民眾上街反核。取自AFP

首先是再生能源的進展。根據經濟部能源署公布數據,截至 2024 年底,台灣再生能源發電占比約為 11.3%,距離原定 2025 年達 20% 的目標仍有相當落差,實現時程更被官方順延至 2026 年 10 月。太陽光電的成長雖快速,但風電仍受限於場址、民意與技術瓶頸。而這些結構性延遲,正在逼迫我們依賴更多燃氣與燃煤做為過渡。

其次,天然氣儼然成為「非核家園」的主力電源,但其背後的風險卻被過度低估。台灣的天然氣進口依賴度高達 98%,而接收站與儲槽容量相對有限,儲氣天數僅約 10 天。根據《遠見雜誌》報導,目前既有接收站幾近飽和,第三接收站(觀塘)尚未完工,供應穩定性仍存在變數。

第三,燃煤雖在政策語言上強調「減煤」,但實際上仍扮演基載與備援角色,尤其在再生能源不穩定與天然氣供應未能充足的情況下。這也意味著,我們不僅尚未成功「非核」,也還未真正「低碳」。

再者是儲能系統與電網建設進度。根據 BBC 中文網報導,儘管政府推動 2030 年前建置 1.5GW 儲能,但目前落實成效仍然有限。若沒有穩定電網與即時調度能力,再生能源將無法有效進入主力系統,形同「虛位」。

最後是電價議題。我們至今仍以「穩定電價」為優先政治訊號,但這與實際發電成本早已脫鉤。長期壓抑的電價,不僅扭曲產業用電結構,也使再生能源與節電投資的誘因不足,削弱了社會參與能源轉型的能力。說到底,「非核家園」不是一紙政策,而是一場對治理系統完整性的考驗。

更深層的問題則藏在核電退場後「留下什麼」。截至 2024 年 1 月,台灣已累積超過 1.9 萬束高放射性廢棄燃料棒,以及超過 21 萬桶低放射性廢棄物。這些核廢料,目前仍無最終處置方案。高階核廢料處置因相關立法尚未完備,甚至尚未進入選址階段;低階核廢料曾於 2012 年選出金門烏坵與台東達仁作為建議候選地點,但遭當地強烈反對、地方公投無法進行,選址作業自此停擺。眼下,大多數低階核廢料只能暫存於蘭嶼與三座核電廠內。

這代表,在「去核」的同時,我們其實仍承擔著核能遺產的實體與政治成本。核電機組可以關,但核廢料不能消失。經濟部雖於 2024 年啟動籌設「放射性廢棄物處置專案辦公室」,擬定選址條例草案與社會溝通計畫,預計年底送行政院審查,但這些都僅是長路的起點。

三、世界各國的能源政策比較

台灣不是第一個走上非核路線的國家,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。但在面對能源轉型的全球趨勢時,我們也必須誠實面對:台灣的制度條件與治理文化,與他國不同。

過去的「非核」曾是價值選擇,今日則越來越成為策略調整中的一環。

丹麥是全球少數從未將核能納入能源政策規劃的國家之一。早在 1985 年,丹麥國會即通過禁建核電法案,1997 年關閉最後一座核設施後,丹麥全力發展風電、生質能與區域能源整合,哥本哈根更訂下 2025 年實現 80% 減碳的城市願景。但到了 2022 年,丹麥對核能的態度出現鬆動,國會支持小型模組化反應爐(SMR)試點研究,並出現如 Seaborg Technologies、Copenhagen Atomics 等核能新創企業。丹麥技術大學(DTU)也設立核能技術中心,旨在強化人才培育、研究設施與企業協作。這並不意味著丹麥放棄非核立場,而是對能源韌性的再評估。

丹麥Seaborg Technologies開發以熔鹽反應爐為基礎的浮動核電站。取自Seaborg Technologies官網

瑞典亦發生顯著轉向。1980 年公投決議廢核後,僅保留六座核反應爐營運,但在 2023 年,為配合淨零轉型與電力需求預期倍增,瑞典政府宣布將於 2045 年前新建 10 座核電機組,並取消原有核反應爐上限。這顯示,即使在公共政策語言中長期反核的國家,也可能在新結構條件下調整戰略定位。

而在日本,311 福島核災徹底重塑核能政治。在事故後全面停機的狀況下,日本政府逐步解禁,截至 2023 年底已有 12 座核電機組重啟。日本現行能源基本計畫將核能定位為「重要基荷電源」,且經濟產業省已於 2024 年啟動新一輪計畫修正,表明為達到 2050 淨零目標,將「最大限度」活用再生能源與核電。日本電力業界更積極呼籲政府納入新建核電選項,以對抗高昂的燃料進口與企業競爭力下滑。

韓國則是從文在寅時期的「去核路線」轉為現任政府積極延役舊機組的政策。位於慶州市的月城核電廠多部機組已啟動延役程序,並重新強化核電在出口與國安結構中的戰略角色。

從這些案例可見:非核不等於廢核,擁核也不必然反綠。 多數先進國家正逐步擺脫「非黑即白」的能源二元論,而進入一個更具混成性與策略彈性的能源組合規劃時代。SMR、小型浮動核電、與氫能、氨能的協同開發,成為技術上的新變數;而制度能否迅速調整、誠實揭露代價,才是分辨「能源轉型」與「政策口號」的真正界線。

反觀台灣,我們的能源討論卻仍經常停留在「挺核」與「反核」的對抗,而非從治理韌性與產業轉型的全局思考。這正是我們需要重新審視的關鍵。二元的公共議題討論如同我們的二元的政治對立,皆有可能帶領我國走入發展停滯的泥淖。

四、我們無核的挑戰?

回到台灣,「非核」的挑戰從不是技術,而是系統性風險與治理責任的總體檢。

首先是電力系統的穩定性。根據台電統計,近三年備轉容量率已數度逼近警戒線。2021 年 5 月與 2022 年 3 月皆出現大規模停電事件,顯示我們的系統韌性尚未健全。電網老化、負載過重、缺乏分散式能源管理,這些問題不是一夕所成,但核能退場卻讓我們失去了一個「相對穩定」的支撐點其次是能源安全的脆弱。台灣超過 97% 的能源仰賴進口,天然氣又無法大量儲備,導致我們極易受國際市場波動、地緣政治與物流瓶頸影響。面對「短存量、高外依」的結構風險,我們是否有足夠的備援機制與協商空間?再來是制度協調力的不足。再生能源牽涉到中央與地方的土地政策、居民溝通與環境影響,長期缺乏跨部會整合,使許多政策卡在地方、困在程序、甚至遭遇反彈。最後,是產業轉型與碳費制度的推動停滯。當世界邁向碳邊境調整機制(CBAM)時,台灣若未同步落實低碳供電與碳定價,不僅失去出口競爭力,也將導致產業「懸空」,無法進入新綠色供應鏈。

這些挑戰,都不是「有沒有核電」可以單點解決的問題。而是整套制度能否有效補位、互相協調、及時回應的問題。

高耗能的半導體產業將持續影響台灣用電需求。取自Getty Images

五、如何度過夏天?(專家觀點與政黨、政府立場)

「過不過得了夏天」,已成為每年能源討論的例行語彙,卻也映照出台灣電力系統的脆弱性。

政府強調備轉容量率穩定,強調再生能源與氣電共構正在上線,並呼籲全民節電共體時艱。然而專家指出,真正的挑戰來自「尖峰時段的即時調度能力」與「系統彈性不足」,不是僅靠平均數字所能回應。學者主張三項策略:一是強化用電管理與需求端控制,例如推動時間電價與大型用電戶的即時負載控制;二是強化儲能建設與備援發電能力,提升短期調度彈性;三是分散式發電與區域電網設計,讓能源體系更具韌性與地域自主性。政黨立場則分歧。部分在野黨主張重啟核四、延役核一核二,甚至提出「核綠共構」方案;而執政黨則重申「非核是全民共識」,但也釋出彈性空間,例如將 SMR 納入長期技術評估。

但這些主張背後,共同缺乏一項制度性安排:能源政策如何讓社會參與、如何跨部整合、如何在政黨輪替下維持穩定方向與信任累積。

六、結語:制度轉型,不只是選項,而是承擔

當「非核家園」從政策願景走入日常現實,真正的問題才剛開始浮現。不是因為沒有核電我們無法前行,而是我們是否真的準備好,在少了一項穩定電力來源的情況下,去面對系統壓力、制度脆弱與治理能力的真空。

我們經常把能源討論簡化為技術題:核電好不好?風電可不可靠?天然氣會不會漲價?但這些討論若缺乏對制度能力的正視,終究無法解釋,為何在許多國家也實行非核政策的前提下,台灣卻顯得特別不安。問題或許不在於「核電有沒有退場」,而在於「制度有沒有補位」。補位者,是政府誠實面對供需缺口的勇氣,是社會願意討論電價與碳費的成熟,是產業知道自己的轉型責任,是人民知道能源不是理所當然的,而是需要共同守護與投入的。

這正是我們當下所缺乏的公共語言——一種可以超越口號、回應代價、協商利害、並帶有時間尺度的對話框架。當我們說「非核家園」,我們其實在問:我們能否在不靠核電的情況下,活得有韌性、有秩序、有未來感?這不是一個答案,而是一個制度是否準備好的考卷。而這份考卷,不是留給哪一個部會,不是某個政黨可以解決的,而是整個社會要共同承擔的長考。

台灣邁入非核家園環團高喊NO NUKES TAIWAN。取自中央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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